在湖南省凤凰县腊尔山腹地的骆驼山村,有一座石板桥,“演唱会”常常开在这里。桥下,河堤平坦,流水潺潺。
这是很多人眼中的世外桃源,也是乐队“苗人三蛮”的直播场,他们把这里称为“三蛮村”,桥旁的小屋则是他们排练、创作的“根据地”。在这里,他们用神秘的苗语歌唱宁静的村庄、美丽的湘西姑娘、即将被忘却的民俗……
乐队由四个苗族青年组成。他们都曾年少离乡,做过水电工人、中巴司机、酒吧驻唱、门窗安装工人、农民和屠夫,辗转家乡与南方城市讨生活。他们也曾在2016年有过短暂的乐队尝试,但演出寥寥,“吃不起饭,混不下去”,不得不解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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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到2022年9月,他们重启乐队,取名“苗人三蛮”,在抖音上找到了湘西之外的听众。四个青年,回到年轻人越来越少的村庄,又一起“疯”了起来。半年时间,“苗人三蛮”吸引了将近八万人的关注,直播间给了他们一个舞台,也带来了维系生活的收入。
“总有一天,我们要让所有人知道,我们不是‘疯’,我们是在用自己的文化,唱自己的乡愁。”贝斯手龙和坤说。
“苗人三蛮”的抖音号电工、农民和屠夫
乐队成员都是90后,石吉昌1991年出生,是乐队里的老大哥,大家都叫他“石头”。他们自嘲“年少不知读书好”,几个人都早早辍学,离开家乡去南方城市打工。主唱龙岩华读到大专,是成员里读书时间最长的。
几个人从小热爱音乐。2000年前后,流行音乐发展在国内驶入快车道时,“苗人三蛮”成员都还在读小学。那时,村里一两百户人家,有电视机和VCD的屈指可数。碟片插入机器,歌曲从音箱里传出来,村里人都觉得新鲜。跟着碟片唱卡拉OK要排队,有时石吉昌要等两三个小时,才能唱上一首歌。
吉他手吴金武,人称“五子”。“五子”的音乐启蒙也始于小学毕业即将升入初中那个时候。在五毛钱一个小时的网吧里,“五子”第一次看了beyond的演唱会。“黄家驹在舞台上弹吉他的样子好酷。”他花几百块钱买了一把木吉他,开始自学。按石吉昌的说法,从此“五子”走上了玩音乐的“不归路”。
音乐并没有在那时被选定成为他们的事业。几个人陆续结束学业,为了生存,也为了去看看外面的世界,离开了家乡。
离乡时石吉昌初中还没毕业,第一站到了杭州,进了电子厂。在厂里,石吉昌的工作是焊接,带着特制的放大镜,焊电路板。每天工作12到14个小时,1个月不到1000元的工资。很快眼睛受不了了,两个月后他辞去了第一份工作。
那时石吉昌才意识到,看别人离乡打工觉得潇洒,自己出来了,就知道外面的世界和想象是两码事。他在浙江兜了一大圈,换过很多工厂,做过理发店小工,手机店维修小工,最后还是回到杭州,在一家酒店做水电维修工。那是2014年,也是那一年,石吉昌遇到了同乡“五子”。
“五子”在一个K歌软件上传了一首自己弹唱的歌。石吉昌听到后,既兴奋又震撼,“原来我身边就有这种人才”。巧的是,两人见面才发现都来自湖南凤凰。“五子”在五金厂上班,石吉昌说他黑不溜秋的,皮肤也是金属的颜色。五子在抖音上这样介绍自己,“14岁辍学漂泊于各个城市,做过水泥工、流水线、五金厂、饭馆打杂……”
那天石吉昌把“五子”带回自己的住处,俩人抱着吉他,在几平米的房间里唱了一夜摇滚、民谣。那之后“五子”总是从他50块钱一个月的出租房里溜出来,到石吉昌住处蹭24小时热水。
说起那几年,每个人都做着跟音乐无关的事,但又好像从来没有离开音乐。
贝斯手龙和坤和“五子”同村,也是“五子”的表哥。他是农民,跟当地人一样,种猕猴桃、烟草、稻谷、玉米和金银花。农闲时,他在吉首做门窗工。多年前他也离开过家乡,去过云南大理,在外面跑快递、摆摊,当酒吧服务生。龙岩华则是杀猪的,江湖人称“屠夫”。
唯一相同的经历是他们都做过酒吧驻唱。龙岩华做的时间最长,从2015年开始,将近8年。这是他们仅有的能够理直气壮整日与音乐相伴的日子,但结果并不如人意。石吉昌说那种境况下,很难享受音乐。演唱的歌曲由老板决定,他们自己不能决定唱什么歌。酒吧生意不好时,压力格外大,“是不是我唱得不够好,影响了生意?”类似的想法总是干扰着自己。
2016年成立的石头人乐队唱自己的乡愁
2016年,在外闯荡的几人陆续回到家乡,常在小镇上相聚,弹吉他、唱歌。石吉昌想,要不就一起组个乐队玩吧。几人一拍即合,在镇上租了一个房子排练,于是“苗人三蛮”的前身“石头人乐队”成立了。
乐队的成立没有得到欢呼,村里人反而把他们称为“疯子”,“整天拿着个扫把一样的东西(吉他),噼里啪啦不知搞些什么东西”。但他们不在意,石吉昌说,因为在意不过来。“总有一天,我要让所有人知道,我们不是‘疯’,我们是在用自己的文化,唱自己的乡愁。”龙和坤曾说。
乐队开始尝试接一些商业演出,在婚礼庆典或者酒吧活动上唱歌。他们自己跑到各个村镇推销,遇到办婚礼的人家就问,“要不要请乐队热闹一哈子?”但当地人对乐队的接受度不高,得到的回答往往都是“不”,甚至拒绝后人们还会丢下一句,“什么鬼”。
为了演出,乐队更多时候在翻唱经典歌曲,但备受欢迎的原创歌曲《喊山》也正是出自这个时期。想象你在上班的时候,突然望向窗外,就会想如果时间和收入都能再宽裕一点,会到想去的远方看一看。如果条件不允许,就要支撑你继续坚持下去。“苗人三蛮”的成员说,这就是歌曲要表达的意思。
从2016年开始的两年里,乐队真正接到的演出也就两场。演出结束每个人能收到的报酬是两三百块钱。2018年,无法维持生计的乐队不得不解散。石吉昌给的解释是,“吃不起饭,混不下去”。
大家又回到散落各处的状态。龙和坤去送了外卖,“五子”回到酒吧驻唱,石吉昌去杭州砸墙,龙岩华去了长沙的工地做水电工。
大家少有联系,更少提起乐队的往事。但石吉昌无比怀念那个时候,他反复回看手机里留下的大家唱歌的视频,“想想那时候真爽”。“五子”则总跑去街头的角落路演。
围炉弹唱“我们在哪里,哪里就是三蛮村”
重新来一次的机会在2022年来了。
那时候大家还在外面打工,业余时间开始在抖音平台拍视频、直播唱歌。“五子”的粉丝量已经过万,视频里他坐在城市的角落,架起话筒和手机支架,盘着腿席地而坐,抱着吉他歌唱。
石吉昌觉得不能一辈子在外打工,还是要追求自己喜欢的事情,把自己的作品留下来,“不然要遗憾一辈子了”。他跟大伙商量,“咱们重新起航,再组一次”。那时候石吉昌在杭州,龙岩华在长沙,五子在凤凰驻唱,龙和坤在老家。一通电话后,大家又回到了家乡。
新乐队取名“苗人三蛮”,“我们湖南人脾气大,就取了蛮字”,石吉昌说。他们在骆驼山村租了一间房,一个月800块钱。那里没人住,不通车。村民都陆续搬走了,老房子也拆了,只剩下一两座旧屋。
他们给排练创作的地方取名“三蛮村”,那里是音乐的乌托邦,只有音乐。“三蛮村”不是一个固定的地方,“我们在哪里,哪里就是三蛮村”,石吉昌解释。创作的时候,他们一起坐在河塘边,谁提出了一个点子,大家都纷纷给出自己的想法。
2022年9月15日,他们在注册的抖音号“苗人三蛮”上发布了第一条视频,翻唱了一首濮曼乐队的《三跺脚》。评论里有人说,“太喜欢了”,“熟悉的苗普(苗族普通话)”……“就感觉自己又行了。”石吉昌笑着说。
也是在9月份,他们开始了直播。有时一天播两场,中午11点多一场,晚上1点多一场。歌声通过直播间冲出湘西乡村,到达遥远的各个地方。“苗人三蛮”终于感受到了他人的认可,不再被称为“疯子”。有时直播间会涌入几千人。
被很多人喜欢的感觉,给了他们更多动力。抖音的直播打赏收入也给了他们基本的保障。石吉昌介绍,四个人会平分这些收入,在当地,这个收入能覆盖大家的生活开销。
平台带来的曝光度,让演出方也关注到“苗人三蛮”。偶尔,他们会参加线下演出,这也成为收入的来源之一。有网友说,你们现在火了,该找人包装运营了。但成员们觉得,是金子总会发光,把自己想做的音乐做出来最重要。
汪涵来到村里邀请“苗人三蛮”参加湖南卫视节目终有一天,能把家乡唱“火”
知名主持人汪涵也关注到了“苗人三蛮”,他亲自来到村里,邀请他们参加湖南卫视的一档节目。在那个节目上,他们和新裤子乐队一起唱起歌。这让大家感到骄傲,自己的家乡,通过他们的歌声,被更多人看到。
回到家乡,他们把自己称为“乡村守护人”。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走出家乡,留在村里的都是老人。老人遇到大大小小的事,几人都会跑去帮忙。遇到老人去世,他们也会帮着出殡、下葬。这是他们试图给家乡的回馈,正如家乡将有关土地、民族的灵感源源不断地带给“苗人三蛮”。
“五子”唱歌时喜欢仰起头,他在采访中说:“通过我们的歌声,很多人了解到了我们苗族的歌曲,了解到我们苗族的文化。我们相信,终有一天,我们能把家乡唱‘火’。”
歌曲《甩粑粑》表现的正是即将要消失的一种习俗。湘西乔迁上梁时会有主人家向邻里抛糍粑的环节,以求吉利。但是现在到处是楼房,这个习俗快要消失了。于是“苗人三蛮”用歌曲将这一习俗记录下来。
有些粉丝听不懂歌词里的苗语,他们会耐心解释。当地没有其他苗族乐队,“比如一些彝族乐队,一些前辈都已经把路开出来了,但是我们这边没有,我们就是开路人。”
他们想在今年出一张苗语专辑,将很多神秘的湘西习俗,用音乐记录下来。他们也希望能从抖音出发,走得更远。去参加音乐节,跟更多喜欢的乐队同台演出。更大的梦想是,有一天能办一场属于自己的巡演,真正将苗族原创音乐唱到世界各地。
责编:官铭
来源:北青深一度